夫子“出湖”大家說丨從《討學錢》到《夫子正傳》：文人精神的時代寓言
夫 子 正 傳
文丨鄭莉
《討學錢》是長沙花鼓戲寧鄉(xiāng)派的代表劇目，故事情節(jié)街知巷聞，人物角色表現(xiàn)鮮活，藝術風格活潑大方，語言詼諧生動，質樸滑稽，極具諷刺意味，深受廣大人民群眾的喜愛。主要是講述清末民初的書生張九如所學不多，卻死要面子，以帶徒教學為生。年關將至，親自上門收討學俸。不料遭到學生家長陳大嫂的謾罵和嘲弄，落荒而逃。由湖南省花鼓戲劇院創(chuàng)排的大型現(xiàn)代花鼓戲《夫子正傳》脫胎于傳統(tǒng)花鼓戲《討學錢》，雜糅其中的一些故事情節(jié)，前三場《趕考》《開館》《討薪》延續(xù)《討學錢》的幽默詼諧妙趣橫生，后三場《改行》《救嫂》《哭墳》，調整時間跨度，豐富原劇含義，把人物角色“張先生”“陳大嫂”“放在大歷史的背景下去完成他們多舛的命運”，把屬于編創(chuàng)人員的解讀傳遞給受眾，同時也承續(xù)傳統(tǒng)花鼓戲的精髓。與《討學錢》不同，故事結構有所拓展，精心設置張先生懷抱孔夫子的牌位跳湖，為他所信仰和堅守的價值觀而抗爭，以放棄生命的方式捍衛(wèi)自己做人的尊嚴，正是對自己前期的一些荒唐行為的一種否定，所以“跳湖”這個情節(jié)是富于隱喻意義的，是一種充滿悲劇意味的“英雄之死”，是編劇“在保持原劇喜劇風格的基礎上去展示人物悲劇命運，進而升華主人公人格”，令人心生憐憫進而肅然起敬，閃爍著人性的光輝。可以說，《討學錢》極盡嬉笑怒罵之能，辛辣諷刺封建制度的腐朽和荒誕;而《夫子正傳》作為現(xiàn)代主義作品，其情節(jié)人物與精神傳承與之有著密切的聯(lián)系。從舊到新的流變，演繹著不同時代對文人精神和民族氣節(jié)的理解，這對于理解時代精神和文化的變遷也是頗具典型意義的。
一、文人氣節(jié)：新時代的詩意寓言
舊民主主義推翻封建帝制后，科舉制度的廢除標志著一個時代的終結。封建腐朽的教育制度和教學內容沒有完全退出歷史舞臺，新的教育思想和體制處于萌芽之初，新舊交替令迷醉科舉取士的儒生們無所適從，價值觀和世界觀頃刻間遭到顛覆。張九如是有氣節(jié)的，屢試不第仍躊躇滿志，表明他不與自己妥協(xié)，寒窗苦讀就是為考取功名光宗耀祖。然而就在他金科赴試志在必得時，朝廷突然宣布取消科舉。他為了生存，只得開館授徒，傳授新學。“老書不教要教國文，算數(shù)體操都易得搞咧，就是這個ABCD，ABCD我搞不清。張先生我從沒進過那洋學堂，如今教書打背躬”，作為一個新時代的舊文人，堅守被世人拋棄的價值觀當以意識出之，維護自己“師道尊嚴”和做人的底線，又出于生存壓力無意識地放棄尊嚴，來到陳家門“餓起肚皮討學俸”，他忠于上個朝代的制度、秩序與公正，這是他的忠貞氣節(jié)。當日軍脅迫他以日語教學，傳播所謂的東亞共榮思想，他誓死捍衛(wèi)民族文化，振臂高呼“三軍可以奪帥，匹夫不奪志”，從為個人謀生到為鄉(xiāng)親不做文盲再到不做亡國奴，國難當頭，懷揣以卵擊石的信念，義無反顧進行抗爭，慨然走向人生高光時刻，表現(xiàn)了他的民族氣節(jié)。張夫子拜孔夫子牌位，寓意尊崇中國傳統(tǒng)文化，抱孔夫子牌位跳湖，將“治國齊家平天下”的理想融入自己的身體基因里，這是他的學者氣節(jié)。這幾個方面的“氣節(jié)”都可稱為“文人氣節(jié)”。而跌宕起伏的情節(jié)展現(xiàn)出來的家國情懷、文人風骨和充盈的正義感，是氣節(jié)的靈魂。
二、斷裂和整合特征下的主題和人物
全劇的開始，張夫子找不到人生的意義，又迫于生計壓力，徹底迷失方向，是一個典型的彷徨屈辱、靈魂扭曲的寒磣潦倒舊學殉道者。所學不多又不得不“面向孔夫子，游學教館混肚腸”，一年學俸未收分文，眼看年關將至，雖“視錢財為糞土”，也淪落到上門討要的地步。偏偏遇到一個不省事的潑辣堂客們家長，得理不饒人，滿口“之乎者也”的張先生被陳大嫂無情嘲弄，還放狗出來追咬，最后只得落荒而逃。《夫子正傳》由傳統(tǒng)戲曲衍生而來，對原有讀本進行復讀、強調、濃縮、轉移和深化，將其作為一種工具進行再加工，以原文相似或不同的含義用于某些情境中，傳達某種特定的信息，巧妙地借助已有人物形象和橋段，從而起到推動劇情發(fā)展、塑造人物形象、突出主題內涵的效果。首先是對人物所處時代背景進行重構勘定。張夫子歷經(jīng)20世紀上半葉一系列歷史重大事件，其中包括科舉取消、辛亥革命、國家分裂、抗日救亡等民族苦難、風霜變革。一直被時代潮流裹挾，卷進風云激變，他迷茫無奈、痛苦不甘，努力順時應變，但不斷變化的時局卻總讓他屢陷困境。從戲劇文本上來說是上天在玩笑、戲弄他，但從終極意義上又呈現(xiàn)出宏大敘事的嚴肅性，這兩種張力折磨著主人公在文人尊嚴與民族文化之間的艱難取舍，其實這也是一種知識分子關于個體與社會責任之間取舍的寓言故事。其次是人物形象的改寫。《討學錢》中的張先生是出于歷史變革時期的悲劇人物，人生失意，生活所迫，收徒教學，閉上眼睛亂應付，典型一個不學無術的混混兒，討要學錢似討飯般，居然被一個大字不識的鄉(xiāng)野村婦恥笑嘲弄，還挨了頓打;新劇里的張先生前面幾場延續(xù)原劇里窮酸迂腐的書生形象，后圍繞開學堂、關學堂的故事，重點塑造出具有民族氣節(jié)和高尚情操的人物形象。陳大嫂大字不識，能言善辯，尖刻潑辣，不僅狠狠羞辱上門討要學俸的張先生，而且還將他掃地出門，分文未付;新劇里的陳大嫂獨立自強，深明大義，感動于張先生的“真”“善”“癡”，大膽示愛。巧用反轉手法將價值差異聚于一人之上，在觀眾眼中，張先生既是迂腐愚鈍的窮秀才形象，又是非常看重氣節(jié)和操守的文化人，陳大嫂也非蠻橫不講道理，她也有溫柔善良的一面。種種設計避開極端人物設定掣肘，前后巨大的反差甚至可以看作是兩個擁有獨立性格的人物。也正是這種強烈的對比，更加反襯出社會環(huán)境動蕩造成的人物的性格變化，無形中使觀眾對張先生和陳大嫂兩個角色有了更加深刻的認識，并接受新劇中對于張先生知識分子文人身份的確認。新劇與原劇相互映襯，張先生、陳大嫂由分庭抗禮轉為干戈玉帛，盡釋前嫌，還根據(jù)需要，增設了督學、陳富貴、陳胡子、毛伢子等角色，每個人物都有各自的弧度，個性化特征和符號方式使戲劇故事富有層次感，擺脫了僵硬的臉譜化敘事模式，與全劇主旨完整統(tǒng)一，讓人信服。再次是故事情節(jié)建構強化了民族精神，顯示了對《討學錢》中的私塾先生張九如黑色幽默背后悲劇精神的一種顛覆和重構。他自覺不自覺地堅守著被世人拋棄的價值觀，不懂官場規(guī)矩，不愿意奴顏婢膝諂媚示人，在別人眼中“蠢不帶發(fā)”，酸腐氣躍然;卻在陳大嫂丈夫犧牲后，不顧封建知識分子的斯文，拋開“男兒膝下有黃金”的古訓，毅然跪倒在國民黨督軍專員面前求情。體現(xiàn)出與原作截然不同的人物性格，突出張先生作為知識分子的風骨和悲天憫人的情懷。
在顛覆原作人物性格的同時，加入了浪漫主義的格調——張先生與陳大嫂的感情線。原劇里的張先生來到陳家討要學費，陳大嫂禮貌地倒茶讓座，張先生儼然一副學究派頭，不料陳大嫂指出他誤讀“日曰妙沙”，害他難堪完敗;陳大嫂將張先生趕出門外，兩人破口對罵，大施拳腳，宣泄各自怨氣;最具有戲劇性“算賬”一幕，兩人猜字謎賭輸贏，張先生輸?shù)脗€顏面無存、斯文掃地。新劇里張先生與陳大嫂一來二去，落花有意，流水無情，陳大嫂大膽示愛，張先生固守“男女之防”，不愿掙脫封建道德禮教的束縛，以“君子之交淡如水”拒絕陳大嫂的示愛，扼殺萌芽初期的愛情。這里面固然有張先生不愿陳大嫂再嫁敗壞其名聲的考慮，但從后面他義無反顧抗爭的情節(jié)來看，其實是不想讓他愛的人為他焦慮擔心，為了堅持操守，他放棄了與陳大嫂的愛情，在國家危難之時毅然走上抗爭的道路，他的抗爭里面也包含了對愛情的向往，以及眷戀世界的理由。以浪漫主義手法強化了這位教書先生不屈的氣節(jié)。《討學錢》的結局是張先生遭陳大嫂無情奚落落荒而逃，《夫子正傳》的結局卻是張先生振臂高呼“三軍可奪帥，匹夫不可奪志”，誓死捍衛(wèi)民族文化。這個嶄新的結局顯示了對《討學錢》的顛覆姿態(tài)。故事結局的改寫鮮明地突出了中國文人捍衛(wèi)民族文化，對本民族文化、制度的認同感、自豪感，顯示中國知識分子的氣節(jié)是民族文化之根。《討學錢》重在無情揭露舊教育的落后和腐朽，對新文明、新文化、新教育及現(xiàn)代科學的憧憬與呼喚;《夫子正傳》則是對原劇進行改寫和再造，將啼笑皆非的鬧劇消融在神圣的宏大敘事意義中，生動展現(xiàn)舊時文人在歷史變革中內心的迷茫與彷徨、痛苦與焦灼、覺醒與反抗的新路歷程，通過夫子所堅守的“仁、義、禮、智、信”的精神信條，彰顯“漢語不亡，中國不亡”的理想信念。新舊兩個劇的不同主旨昭示了迥然不同的取向和特色，這無疑與所產生的時代背景有著密切聯(lián)系，從某種程度上來說，兩部作品都可以看作“時代寓言”，寓示著兩個不同時代的精神。
三、后現(xiàn)代主義風格的漢字設計元素致敬文人精神
《夫子正傳》從改編傳統(tǒng)戲曲入手，是湖南省花鼓戲保護與傳承中心挖掘現(xiàn)代戲、弘揚民族精神的又一次積極探索。舞臺美術是一部作品的直觀感受，也是視覺享受中不可或缺的重要部分。據(jù)此次擔任劇目舞美設計的老師介紹，“這部戲讓我們主創(chuàng)在痛苦中興奮，在興奮中痛苦。所以今年我給自己的創(chuàng)作課題，是如何在舞臺上呈現(xiàn)一個現(xiàn)代意識的(作品)。那么從主觀出發(fā)，來給劇本加入一些當今社會新的意識形態(tài)，這一次難度非常大。因為劇本的文本層次的密語高，如果我們用傳統(tǒng)的舞美手法來呈現(xiàn)一個空間的話，那藝術的話也還是幾百年前的那個藝術而已。那個年代的國將不國的時代背景如何透過肌理去體驗、通過物件形態(tài)去交代，是我接到劇本后反復推敲的，所以我們最后選擇用文字的方法來處理”。于是，中國傳統(tǒng)文化中最經(jīng)典的漢字成為一種符號參與到新時代民族精神的重塑過程，歷史文本的轉化以表現(xiàn)中國文人真誠純粹的人性、人情和人心為主旨構成集藝術性、通俗性、現(xiàn)代性為一身的當代戲劇，成功實現(xiàn)歷史與現(xiàn)實的對話互動。對中國傳統(tǒng)文化的“創(chuàng)造性轉化、創(chuàng)新型發(fā)展”，以古鑒今，用古老的中國智慧和思想來駕馭文化人的故事敘事，可以說該劇的舞美設計為我們帶來了驚艷的詮釋。“文化是字，文化是詩”。張夫子的一生心路歷程通過漢字的巧妙拆解、重構，是一個令人稱奇的創(chuàng)意。漢字具有形、音、意三美，與其說文字的解構與組合帶著傳統(tǒng)文化的基因，其實更像一是紀念碑式的精神詮釋，讓人感受到漢字背后的力量。“文化是字，但又不僅僅是字!”編劇徐瑛如是說。開場朝廷宣布“取消科舉”時，舞臺上漢字“心”被掏空，這對于一心科舉取士的主人公無異于晴天霹靂，所以他心碎失去支撐;而當夫子聽說重新辦學實現(xiàn)自己人生理想時，他的“心”“上上下下”充滿了忐忑;“救嫂”一場，張先生在國民黨督學的利誘下，毅然下跪，此時的“心”與緩緩落下的“非”字組合成了一個“悲”字，暗示人物悲慘的內心;末尾“心”上升出一個“士”，赫然提示主題，是劇旨的升華。舞美將漢字拆解成的一筆一畫，充滿了劇中人物悲歡離合的情感，所寫下的不僅僅是一個個的文字，更像是一條條與人類聯(lián)通的紐帶，承載著永恒不變的溫度。巨大的文字架構出空靈的舞臺意境，棲意以心，與物合一，激活觀者智慧，自能品讀出戲劇之外的另一種文化境界：拙樸、天真、厚重，此乃文人知識分子“心”之精神，也是《夫子正傳》以“心”為中心貫穿全劇的藝術紅線。
如果說花鼓戲《討學錢》是“中國戲劇史上近百年來的經(jīng)典和奇跡”，《夫子正傳》則是這個經(jīng)典和奇跡的延續(xù)。《夫子正傳》的基本精神在于解構經(jīng)典，按照后先現(xiàn)代主義的觀點，即以反權威、反束縛的面貌顛覆經(jīng)典作品《討學錢》的既有權威，使經(jīng)典文本結構得到全新建構，經(jīng)典主題得到全新解釋，經(jīng)典語言得到全新表達。而這一切又存在內在精神聯(lián)系，并不追求還原經(jīng)典故事情節(jié)，而是通過“心”/新構造出來的敘事結構，加之現(xiàn)代人的捕捉，演繹出一個后現(xiàn)代人眼中的“夫子”。從接受學的角度，從劇場觀眾的熱烈反應，我們已然理解《夫子正傳》受追捧的規(guī)律。
注釋：
【1】《夫子正傳》劇作家徐瑛認為：要為教書先生樹碑立傳.湖南省花鼓戲劇院官方微信公眾號.2021年5月13日.
【2】《夫子正傳》舞美驚艷，讓您滿滿全是期待.湖南省花鼓戲劇院官方微信公眾號.2021年6月3日.
【3】大型現(xiàn)代花鼓戲《夫子正傳》正式建組!我們一起唱響青春.湖南省花鼓戲劇院官方微信公眾號.2021年5月4日.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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